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荣妄心底滋生出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。
然,今夜一叙,他对裴桑枝有了更清晰、更鲜活的认知。
裴桑枝不只是荒野上无人问津的杂草,也是东西南北风都压不倒的竹子,更是山巅崖边惊艳绽放的昙花,通身萦绕着烂命一条就是干的莽气。
这么坚韧又鲜亮的人,没有人会不动容。
“去查查裴四的过去。”荣妄摩挲着腰间的玉扣,语气不明的吩咐。
等等……
“什么叫未过门的义父!”荣妄叉腰,气势汹汹怒视无花。
无花双手合十,神神叨叨“阿弥陀佛,不可说不可说,佛渡有缘人。”
荣妄:“……”
呵,这个死光头又装上了。
……
晦暗的天幕下,马车徐徐向前。
裴桑枝环顾车厢,瑞兽香炉升腾着袅袅轻烟,地铺西域进献的绒毯,车门帘幕织金缀玉,窗框镶嵌整块白玉雕云纹。
这仅是无涯随意套的一辆车架。
裴桑枝再一次乍舌于荣国公府的富贵荣华。
坊间戏谈,荣国公府里,连廊下燕子筑巢用的都是金泥。
想来,似荣妄这般天之骄子,最大的烦恼便是要风得风的日子过于乏味无趣了吧。
她逃不过的是风霜雨雪,荣妄看倦的是金波玉浪。
天知道她有多想过荣妄那样随心所欲,又富贵平静的日子。
说不羡慕是假的!
裴桑枝幽幽的叹了口气,正了正神色。
荣妄啊!
她敢断言,荣妄和永宁侯府之间绝对有根深蒂固的龃龉和矛盾。
虽说,荣妄乖张任性又睚眦必报。
但,报的前提是有人招惹。
否则,单单只是为了看热闹,绝不会前世今生都毫不犹豫的选择对永宁侯府落井下石。
荣妄对永宁侯府的恶意是不加掩饰的。
前世今生,如出一辙。
不是不想旁敲侧击的打探打探,而是知悉无涯不会坦言相告。
裴桑枝缩回了准备掀起车门帘幕的手,倚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。
车辕上的无涯眸光闪了闪,渐渐松了口气。
裴四姑娘还是心有成算的,最起码不知当问不当问的时候就不会问出口为难人。
无涯甩了下马鞭,马蹄踢踏声越来越快。
一夜过的很快。
天亮起,几家欢喜几家愁。
荣国公府的仆婢们在有条不紊的准备茶会所需。
荣老夫人在慢条斯理的用着早膳,时不时睨一眼坐在檀木桌另一端神思不属搅动着汤羹的荣妄。
银匙轻叩碗沿,响了一次又一次。
而荣老夫人也瞥了荣妄一眼又一眼。
“是今日的早膳不合胃口,还是心里藏着事不得安生?”
荣老夫人漱漱口,擦拭了嘴角,挑眉问道。
荣妄手指一顿,轻描淡写:“在想着怎么臊的永宁侯夫妇无地自容。”
“你要在今日的茶会上露面?”荣老夫人颇为诧异。
荣妄颔首,直白道:“有些肺腑之言,不吐不快。”
荣老夫人无奈:“妄哥儿,当年旧事并无隐情。”
“隐情不隐情,不重要。”荣妄的眉宇间笼上了霜色,银匙重重刮过碗底,冷声道:“重要的是,永宁侯停妻另娶是真,裴惊鹤随永宁侯赈灾莫名其妙死于灾民手中是真。”
“惊鹤本是名正言顺的原配长子,到头来,尸骨无存,永宁侯堂而皇之的请立了裴谨澄为世子。”
“老夫人,是裴惊鹤一遍遍的尝毒、试药,更改方子才解了我体内生来就带着的毒,让我免于早逝。”
“该是裴惊鹤的东西,就必须得是裴惊鹤的。”
“哪怕,裴惊鹤死了。”
荣妄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,满是肃杀冷凝之色。
荣老夫人的眼底泛起遗憾和悲悯。
……
永宁侯府。
永宁侯目眦欲裂,手指握拳,青筋凸起,紧紧的攥着裴桑枝留下的书信,怒火不受控制的翻腾。
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死了。
“你到底在桑枝面前胡言乱语了些什么!”
永宁侯将书信重重的拍在案桌上,不耐烦的质问庄氏。
庄氏身子一颤,欲哭无泪:“侯爷,妾身敢对天起誓,没有说一句让桑枝去找靠山的话。”
永宁侯怒极反笑:“你的意思是桑枝煞费苦心污蔑你这个当娘的?”
庄氏抿了抿唇,终是没胆量说出那句也不无可能。
“侯爷,兴许是桑枝误解了妾身的提点。”
永宁侯闻言,怒火不减反涨:“她长在乡野,哪里了解高门大户言语间的弯弯绕绕!”
“愚妇。”
庄氏暗恨,却也不敢显露,捏紧帕子,隐晦道:“侯爷,桑枝初来乍到,哪里认识什么靠山,莫不是她害怕赴茶会,才编了借口,偷偷躲了起来。”
“昨日,妾身说服她时,她就问妾身能不能不去……”
永宁侯皱皱眉:“你也说了她初来乍到,哪有胆子离家出走。”
“在这偌大的上京,除了侯府,她无亲无故又人生地不熟的,能躲在何处。”
他倒宁愿裴桑枝躲了起来,而不是出去闹笑话。
“若是她真的如信上所言去找靠山,会去找谁?”
永宁侯敛眉沉思,喃喃自语。
蓦地,眼睛一亮,急声道:“差家仆去城门口问问,桑枝可有出城。”
“若是出城了,追上去,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带回来。”
城外佛宁寺,真真有一尊大佛。
他名义上的父亲。
清玉大长公主的驸马。
当年,迫于太夫人弥留之际的恳求,驸马爷不得不过继承他作嗣子。
但,他看的分明,驸马爷不情愿的紧。
否则,也不会马不停蹄的搬去公主府,除了年关祭祖,几乎断了与侯府的往来。
若桑枝请不回驸马爷,更坐实了他不受驸马承认。
若是不小心请回来了……
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日子会过的多水深火热。
在他眼里,驸马爷从不是靠山,而是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。
庄氏不敢耽搁,先是匆匆吩咐下去,而后才明知故问道“桑枝不会是去了佛宁寺吧?”
“她……”庄氏佯作焦急:“她怎能如此不懂事,去惊扰驸马爷的安宁。”
永宁侯冷笑一声:“那你怎么不自省下,她已经认祖归宗月余了,怎的至今仍对侯府的内情还是两眼一抹黑。”
庄氏语塞。
又埋怨上她了。
当初,不是他们商议过后决定眼不见为净的吗?
“是妾身之过。”庄氏僵硬的岔开话题:“眼下,当务之急是赴荣老夫人的茶会。”
“急躁则生乱,侯爷先静静气。”
永宁侯:静静气?根本静不了一点。
《妄折春枝裴桑枝荣妄》精彩片段
荣妄心底滋生出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。
然,今夜一叙,他对裴桑枝有了更清晰、更鲜活的认知。
裴桑枝不只是荒野上无人问津的杂草,也是东西南北风都压不倒的竹子,更是山巅崖边惊艳绽放的昙花,通身萦绕着烂命一条就是干的莽气。
这么坚韧又鲜亮的人,没有人会不动容。
“去查查裴四的过去。”荣妄摩挲着腰间的玉扣,语气不明的吩咐。
等等……
“什么叫未过门的义父!”荣妄叉腰,气势汹汹怒视无花。
无花双手合十,神神叨叨“阿弥陀佛,不可说不可说,佛渡有缘人。”
荣妄:“……”
呵,这个死光头又装上了。
……
晦暗的天幕下,马车徐徐向前。
裴桑枝环顾车厢,瑞兽香炉升腾着袅袅轻烟,地铺西域进献的绒毯,车门帘幕织金缀玉,窗框镶嵌整块白玉雕云纹。
这仅是无涯随意套的一辆车架。
裴桑枝再一次乍舌于荣国公府的富贵荣华。
坊间戏谈,荣国公府里,连廊下燕子筑巢用的都是金泥。
想来,似荣妄这般天之骄子,最大的烦恼便是要风得风的日子过于乏味无趣了吧。
她逃不过的是风霜雨雪,荣妄看倦的是金波玉浪。
天知道她有多想过荣妄那样随心所欲,又富贵平静的日子。
说不羡慕是假的!
裴桑枝幽幽的叹了口气,正了正神色。
荣妄啊!
她敢断言,荣妄和永宁侯府之间绝对有根深蒂固的龃龉和矛盾。
虽说,荣妄乖张任性又睚眦必报。
但,报的前提是有人招惹。
否则,单单只是为了看热闹,绝不会前世今生都毫不犹豫的选择对永宁侯府落井下石。
荣妄对永宁侯府的恶意是不加掩饰的。
前世今生,如出一辙。
不是不想旁敲侧击的打探打探,而是知悉无涯不会坦言相告。
裴桑枝缩回了准备掀起车门帘幕的手,倚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。
车辕上的无涯眸光闪了闪,渐渐松了口气。
裴四姑娘还是心有成算的,最起码不知当问不当问的时候就不会问出口为难人。
无涯甩了下马鞭,马蹄踢踏声越来越快。
一夜过的很快。
天亮起,几家欢喜几家愁。
荣国公府的仆婢们在有条不紊的准备茶会所需。
荣老夫人在慢条斯理的用着早膳,时不时睨一眼坐在檀木桌另一端神思不属搅动着汤羹的荣妄。
银匙轻叩碗沿,响了一次又一次。
而荣老夫人也瞥了荣妄一眼又一眼。
“是今日的早膳不合胃口,还是心里藏着事不得安生?”
荣老夫人漱漱口,擦拭了嘴角,挑眉问道。
荣妄手指一顿,轻描淡写:“在想着怎么臊的永宁侯夫妇无地自容。”
“你要在今日的茶会上露面?”荣老夫人颇为诧异。
荣妄颔首,直白道:“有些肺腑之言,不吐不快。”
荣老夫人无奈:“妄哥儿,当年旧事并无隐情。”
“隐情不隐情,不重要。”荣妄的眉宇间笼上了霜色,银匙重重刮过碗底,冷声道:“重要的是,永宁侯停妻另娶是真,裴惊鹤随永宁侯赈灾莫名其妙死于灾民手中是真。”
“惊鹤本是名正言顺的原配长子,到头来,尸骨无存,永宁侯堂而皇之的请立了裴谨澄为世子。”
“老夫人,是裴惊鹤一遍遍的尝毒、试药,更改方子才解了我体内生来就带着的毒,让我免于早逝。”
“该是裴惊鹤的东西,就必须得是裴惊鹤的。”
“哪怕,裴惊鹤死了。”
荣妄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,满是肃杀冷凝之色。
荣老夫人的眼底泛起遗憾和悲悯。
……
永宁侯府。
永宁侯目眦欲裂,手指握拳,青筋凸起,紧紧的攥着裴桑枝留下的书信,怒火不受控制的翻腾。
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死了。
“你到底在桑枝面前胡言乱语了些什么!”
永宁侯将书信重重的拍在案桌上,不耐烦的质问庄氏。
庄氏身子一颤,欲哭无泪:“侯爷,妾身敢对天起誓,没有说一句让桑枝去找靠山的话。”
永宁侯怒极反笑:“你的意思是桑枝煞费苦心污蔑你这个当娘的?”
庄氏抿了抿唇,终是没胆量说出那句也不无可能。
“侯爷,兴许是桑枝误解了妾身的提点。”
永宁侯闻言,怒火不减反涨:“她长在乡野,哪里了解高门大户言语间的弯弯绕绕!”
“愚妇。”
庄氏暗恨,却也不敢显露,捏紧帕子,隐晦道:“侯爷,桑枝初来乍到,哪里认识什么靠山,莫不是她害怕赴茶会,才编了借口,偷偷躲了起来。”
“昨日,妾身说服她时,她就问妾身能不能不去……”
永宁侯皱皱眉:“你也说了她初来乍到,哪有胆子离家出走。”
“在这偌大的上京,除了侯府,她无亲无故又人生地不熟的,能躲在何处。”
他倒宁愿裴桑枝躲了起来,而不是出去闹笑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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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宁侯敛眉沉思,喃喃自语。
蓦地,眼睛一亮,急声道:“差家仆去城门口问问,桑枝可有出城。”
“若是出城了,追上去,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带回来。”
城外佛宁寺,真真有一尊大佛。
他名义上的父亲。
清玉大长公主的驸马。
当年,迫于太夫人弥留之际的恳求,驸马爷不得不过继承他作嗣子。
但,他看的分明,驸马爷不情愿的紧。
否则,也不会马不停蹄的搬去公主府,除了年关祭祖,几乎断了与侯府的往来。
若桑枝请不回驸马爷,更坐实了他不受驸马承认。
若是不小心请回来了……
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日子会过的多水深火热。
在他眼里,驸马爷从不是靠山,而是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。
庄氏不敢耽搁,先是匆匆吩咐下去,而后才明知故问道“桑枝不会是去了佛宁寺吧?”
“她……”庄氏佯作焦急:“她怎能如此不懂事,去惊扰驸马爷的安宁。”
永宁侯冷笑一声:“那你怎么不自省下,她已经认祖归宗月余了,怎的至今仍对侯府的内情还是两眼一抹黑。”
庄氏语塞。
又埋怨上她了。
当初,不是他们商议过后决定眼不见为净的吗?
“是妾身之过。”庄氏僵硬的岔开话题:“眼下,当务之急是赴荣老夫人的茶会。”
“急躁则生乱,侯爷先静静气。”
永宁侯:静静气?根本静不了一点。
“呦,竟是侯府的千金?”荣妄挑眉,漫不经心的摩挲着手指上的玉扳指,阴阳怪气的轻啧一声,恣意道“小爷眼拙,属实未看出来。”
“没想到,裴侯爷穿金戴银,裴小姐却朴素的泯然于众。”
“莫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女,其母是侯爷从花楼赎回的娼妓,这才在大喜的日子依旧得冒着风雪在祠堂外罚跪?”
“若不是小爷来的及时,令千金就要葬身火海了。”
荣妄说的随心所欲,丝毫不顾及姗姗来迟的永宁侯夫人庄氏的脸面。
庄氏臊的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,攥了攥帕子,恨恨的咬着后槽牙,硬挤出笑来,朝着裴桑枝招招手:“还不快些向荣国公见礼,拜谢他的救命之恩。”
裴桑枝暗嗤一声,面上适时地露出惊恐之色,身如抖糠,先是后退一步,又怔在原地,像是猛然意识到于礼不合后,方强忍着害怕,走上前来,扑通一声,干干脆脆地跪在地上,情真意切:“民女裴桑枝叩谢荣国公救命之恩。”
这一刻,裴桑枝有种前世今生交错重叠的恍惚感。
仿佛两条断流了无数载的长河,又一次流水潺潺,浩荡入海。
荣妄的眼中不变的是矜傲不羁,戏谑与清明交缠,一如那年的风雪拂过满山荒凉。
唯有荣妄自己,是漫天风雪里最惊心动魄的亮色。
隔世重逢,荣妄当得起她一跪。
“倒是实诚。”荣妄摩挲着玉扳指的手一顿,眼波流转,意味不明。
顿了顿,轻笑一声,拖长声音,乍一听好似黏着蜜糖,继续道:“不过,堂堂侯府千金缺衣少食也就罢了,竟还不通规矩礼仪,永宁侯府的家风让小爷大开眼界呢。”
“永宁侯府,裴四姑娘……”
“一场好戏,小爷真真是不虚此行。”
“无涯,讨了诊金回府,不耽搁裴侯爷修葺祠堂了”
“老夫人最是喜欢听上京城里的新鲜事了,尤其是什么为母不慈,为父不仁,一碗水端不平。”
荣妄站起身来,厚实的狐裘滑落在地,好巧不巧的将裴桑枝罩在其中。
黑暗和柔软,陡然而至。
裴桑枝贪婪的汲取着暖意,眼眶和鼻腔有刹那酸涩。
她恨!
她真的好恨!
血脉相连的亲人不及萍水相逢的陌路人。
可笑!
可悲!
视线所及,金丝云纹朱红锦袍衣摆,缓缓消失。
荣妄一走,看戏的宾客们少了拘谨和忌惮,像是卸下枷锁般,开始七嘴八舌交头接耳。
“这实在不像话,虎毒尚且不食子呢。”
“总归是亲生女儿,既然认回来了,不想方设法补偿也就罢了,竟还可劲儿磋磨苛待。”
“瞧瞧那衣襟上的脚印,但凡讲究守礼些的人家,莫说是千金闺秀了,就是签了身契的仆婢侍从,也万没有被随随便便动粗施暴的道理。”
“看不出来,永宁侯府的郎君还是擅拳脚功夫的勇士。”
“呸,对血脉相连的弱女子动手,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。”
“真假千金的闺名就足以看出上心与否,桑枝、明珠,不辨自明。”
“过继的就是过继的,行事作风没半分老勋贵的敞亮和大气。”
最初还是低声私语,但随着附和的人越来越多,议论声也随之升高。
庄氏无处可藏,脸色乍青乍红,硬着头皮找补道:“爱之深,责之切。”
“父母之爱子,则为计之深远。”
“她长于乡野,混迹于市井,性情顽劣,不服管教,温言软语相劝难改其顽固恶习。”
“今儿责罚于她,也是她言行失当在前。”
裴桑枝:呕哑嘲哳难为听!
“母亲。”裴桑枝搓了搓手臂上泛起的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,强忍着恶心感,鼓起勇气,怯生生的探出头去,声音颤抖着,声泪俱下地辩解:“不……”
“不是的。”
“女儿真的没有像三哥说的那般,在寿宴搔首弄姿觊觎裴明珠的未婚夫,更没有与其私会。”
“母亲,您信女儿一次。”
“就一次,好不好。”
裴桑枝深谙,对这些金尊玉贵,呼风唤雨的贵人来说,名声和体面才是最为紧要的。
可,对于她这种只想活到最后的人来说,那不过是一股料峭的风,拂面吹裳罢了。
扬起这层遮羞布,日后,侯府诸人再无法肆无忌惮的迫害她,更不能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,轻而易举碾死她。
毕竟,人言可畏呢!
“成大公子,您澄清一番啊。”裴桑枝绝望的苦苦哀求。
一番话落下掀起了轩然大波。
既坐实了侯府三公子的暴戾狠毒,也将这池子水搅的更浑浊了。
宾客:老天奶,这是什么鬼热闹。
真真如荣国公所言,不虚此行!
不远处,光秃秃的柳树枝桠下,成景翊一袭月白衣衫外披着轻薄的鹤氅,身姿挺拔,清俊又斯文。
事关清名风骨,他避无可避,只得迎着众人古怪的视线,轻抿薄唇,作揖道:“确如裴四姑娘所言。”
“在下与裴四姑娘之间清清白白坦坦荡荡,私下从无往来。”
“寿宴间隙与裴四姑娘寒暄,双方亦有仆婢随侍左右,言谈举止不曾一丝一毫的逾矩。”
成景翊低垂的眉眼掠过丝丝缕缕的不解和自责。
是明珠屡次三番红着眼眶欲言又止,他便一叶障目的揣测,是认祖归宗的裴桑枝跋扈蛮横,让明珠受了委屈。
于是,他趁侯府寿宴,邀裴桑枝一叙。
这才有了今日的闹剧。
“原是如此。”庄氏声音艰涩:“误会一场,误会一场,让诸位见笑了。”
“今日,招待不周。改日,我定备礼,亲自登门致歉。”
“呵,好一场误会!”发须皆白的御史大夫蒋行州厉声冷喝,甩甩衣袖,拄着拐杖转身离去。蒋行州的未竟之语,满堂宾客心知肚明。
等着御史台的弹劾吧!
永宁侯:这寿宴非办不可吗?
见热闹落下帷幕,其余宾客陆陆续续结伴离开,徒留一地荒唐萧索。
萧索吗?
裴桑枝仰头看天。
不知何时,风雪已经停了。
层层叠叠的阴云后,是千万年高悬着的、不曾改变的太阳。
也是她即将等来的春天。
桑枝逢春,自可枝繁叶茂,亭亭如盖。
那些脏污玩意儿,就做滋养她的淤泥吧。
这一世,真的不同了。
终于有了真切感!
裴桑枝捂脸,痴痴的笑着,落在裴家人眼中就成了呜咽、恐惧。
”晦气!”
永宁侯夫妇一口气堵在喉间,吐出来也吞不下去,暗啐了一声:“都滚去折兰院。”
素净的衣裙穿在她的身上,活像是套着一副骨头架子,浑身不见肉,亦没有一丝高门贵女的气度,反而更像是荒野疾风下的杂草,任他从头看到脚,也难以违心的找出令人眼前一亮的地方。
一无是处!
一次次端详,失望和嫌弃也愈发浓烈,紧皱着眉,移开视线。
“裴桑枝,是不是不忿临允责罚于你,才在一怒之下纵火烧祠堂?”
“否则,祠堂岂会无缘无故起火?”
“此事兹事体大,牵涉甚广,后果不堪设想,如果当真是你做的,尽早坦白,为父才能替你斡旋,保你周全。”
裴桑枝瞪大眼睛,脸色一寸寸白了下来,不可置信的望向永宁侯,眼泪簌簌落下,哽咽着:“父亲,我……”
“不是我。”
“这是我心心念念的家啊,我怎么舍得。”
保她周全?
把她当替罪羊推出去还差不多。
思及此,裴桑枝顿了顿,惨白着脸,豁出去一般:“报官吧。”
“祠堂乃一府之重地,起火因由不明,意外也就罢了,若是人为,那就是要命的隐患。”
“民间有俗语,只有千日做贼的,哪有千日防贼的。”
“为了侯府的安危,报官吧。”
报官二字一出,永宁侯险些一口气没上来,直接厥过去。
“胡闹!”
“你这个逆女,非要让侯府沦为上京的笑柄吗?”
裴桑枝眨眨眼,眼泪悬在长睫上,将落未落,疑惑不解溢于言表,真诚询问:“父亲,难道上京的贵人视报官为耻吗?“
“乡下不这样的。”
“报官是为了讨公道,是为了证清白,没什么见不得人的。”
永宁侯怄的慌。
朽木!
烂泥!
乡野间长大的农女竟不知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。
还有在人前那番不知所谓的自证恳求,简直就是拖人下水,越描越黑,以至于情况一团糟。
恰在这时,“啪嗒”声传来,廊外的那株老梅树被积雪压断了枝桠,永宁侯脑子里名为理智的弦也随之崩裂。
只见,他怒不可遏地瞪向庄氏,猛地抄起手边的茶盏,砸向地面,无能迁怒“夫人,桑枝认祖归宗已有月余,你身为人母,不为她延请夫子,不教她文墨诗词和规矩礼仪,是诚心想让侯府丢人现眼吗?”
“主母掌家理事,相夫教子,你做得好就继续做,做不好就主动让贤,省的让御史弹劾我为父不慈,治家不严!”
永宁侯的语气极重,庄氏身形一颤,眼角泛起薄红。
“父亲。”见永宁侯口不择言的责难,裴临允梗着脖子,大声叫嚣:“一人做事一人当,不关母亲的事。”
“实在要怪,就得怪裴桑枝不解释清楚,不顾全大局。”
“乡野长大的玩意儿,一股子穷酸愚蠢样儿。若是易地而处,明珠定能力挽狂澜掌控局面,做到尽善尽美。”
裴桑枝眼神无辜,泪水犹如断线的珠子,源源不断淌过面颊,委屈的质问:“三哥,是我不想在爹娘膝下千娇万宠长大吗?”
荣妄懒洋洋纠正:“是造次到老夫人面前了。”
裴余时:天已塌,人已死。
荣青棠。
力大无穷的荣青棠。
“他是活腻歪了吗?”裴余时喃喃:“荣老夫人真的能手撕了他。”
字面意义的手撕。
荣妄挑眉,意味不明:“活腻歪了?”
“不见得吧,小爷瞧着他攀高枝儿的贼心不死。”
话音落下,裴余时和裴桑枝对视一眼,不言自明的心虚如出一辙。
只不过,一个明显,一个隐晦。
荣妄视而不见,朝着裴桑枝伸出手,掌心向上。
裴桑枝蹙蹙眉,明亮清澈的眼睛一眨一眨,满是疑惑。
荣妄失笑,眉眼越发张扬明朗:“木鱼。”
“小爷想敲敲木鱼,去去身上的晦气。”
裴桑枝勾唇,笑着,双手将木鱼捧了过去。
裴余时左看看,右看看,心下默默道了声,好像还真有戏。
荣妄和裴桑枝之间的相处有种水到渠成的自然。
定了定神,斟酌着试探道:“荣老夫人可有动怒?”
旋即,又急急补上一句:“若是动怒,可会迁怒?”
万一迁怒的话,他就不下山回府了。
倒也不是他为老不尊言而无信,而是灵活变通。
荣妄脸不红气不喘:“老夫人欲与你那好大儿,讨教讨教这养儿教女的门道,还请了御史大夫和大理寺少卿作陪。”
“你那好大儿府上热闹成了一锅粥,上京城里上自达官显贵,下至平民百姓,哪个不是捧着海碗喝粥喝的饱饱的。”
“都乱成这样了,你的好大儿的麒麟儿仍不忘厉声诘问小爷,是不是做事当真不留余地。”
“怎么不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能耐呢。”
裴余时眼前黑了一黑,装腔作势的扶额,一边“哎呀哎呀”的痛呼着,一边转头看向裴桑枝:“我旧疾犯了,怕是不能随你下山回府了。”
躲的远些,抄家灭族也就轮不到他了。
裴桑枝神情很是一言难尽。
如此拙劣又浮夸的演技,堪比蹩脚的傀儡戏,连三岁小儿也骗不过。
裴驸马真真是人老心不老啊。
裴桑枝垂眸凝神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。
俄顷抬首轻叹一声,眸光清亮如星:“我虽长在乡野,却也听闻过荣老夫人当年的种种佳话。”
语气认真,又浸染着敬慕。
“英明神武,处事公允。有雷霆手段,亦有菩萨心肠,又岂会借题发挥,牵累无辜。”
“老太爷,您说呢?”
裴桑枝并没有等裴余时回答,声音转沉,继续道:“永宁侯府如今没有老太爷坐镇,父兄既无敬畏,也无顾忌,自然跋扈行事,张狂的不知天高地厚。”
“然烈火烹油,鲜花着锦,若是长此以往,终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大错。”
“届时,才是真正的逃无可逃,避无可避。”
“老太爷,唯有您下山回府,方可解此危局。”
万不能让荣妄一席随心所欲的话,吓的裴驸马逡巡不前,又缩回壳子里。
说到此,裴桑枝顿了顿,把声音压的又轻又低,“今日,他们敢蛮横跋扈,明日,他们就敢作奸犯科。”
“大乾律法恢恢,疏而不漏。”
“老太爷,桑枝不是在咒父兄,而是在居安思危。”
裴余时只觉裴桑枝字里行间透出的是株连二字。
荣妄哑然一笑,低沉的笑声,勾人的紧。
那双含笑的丹凤眼,像是蕴着山花烂漫时的无边春色。
潋滟多姿,又生机勃勃。
裴四是忧心他非但帮不上忙还添乱吗?
裴桑枝被荣妄的笑声吸引了神思,不着痕迹的用余光轻轻一瞥。
这一刻,她觉得她自己是深藏在阴暗下水道的癞蛤蟆,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里偶然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皎洁的明月。
荣妄若有所感,漫不经心的瞥过来。
裴桑枝一惊,状似淡定平静的看向别处。
裴余时灵光乍现。
桑枝不会是相中了荣妄的美色吧!
什么完成公主殿下未竟的遗愿,让殿下泉下安宁都是托词吧。
但,他确确实实是因裴桑枝真假难辨的说辞动摇了。
不仅是殿下遗愿,还有藏在话语下的株连威胁。
他那倒霉催的嗣子,死就死了,总不能连累他丢了命。
思及此,裴余时仰起脸,期待的看向荣妄:“明熙,荣老夫人总不会寻我这等朽木老纨绔的麻烦吧?”
亟需一粒定心丸的裴余时,问的直截了当。
荣妄拖着调子:“大抵是不会的。”
“裴四姑娘说了,老夫人就事论事,公允英明。”
裴余时闻言,长长的舒了口气,悬了许久的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。
荣妄见状,眉梢微挑,忽而轻笑一声,故作不经意试探着道:“驸马爷这是要打道回府,含饴弄孙,享天伦之乐了?”
裴余时挠挠耳朵,隐隐觉得荣妄的声音里满是幸灾乐祸。
仿佛,他即将要踏入一个大火坑一般。
裴桑枝适时提醒:“老太爷,愿赌服输呢。”
裴余时喉结微动,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祥预感,垂眸低声道:“确有下山打算...回府暂住些时日。”
嗓音像是裹着山间的浓雾,让人听不太真切。
一旦形势不妙,他立刻连滚带爬返回佛宁寺。
大不了,剃度出家。
不过,若是遁入空门圆寂后,是不是就不能与公主殿下合葬一处了?
裴余时神神叨叨想着。
荣妄敛眉。
果然,裴桑枝成功了。
他对裴桑枝,越来越好奇了。
“这些年来,侯府之人也曾数次装模作样的请你回府,然你自比丧偶的寒潭孤鹤,次次冷面推却。”
“无一例外。”
“今儿倒是心软了。”
“我很是好奇,认祖归宗仅月余的裴四姑娘到底如何打动了你这尊大佛。”
裴余时不假思索,脱口而出:“因为她不虚情假意。”
荣妄语塞。
一时间,他都有些怀疑,裴驸马是真天真,还是假愚蠢了。
荣妄从不是扭扭捏捏的性子,抬眼看向裴桑枝:“裴四姑娘可愿给我解惑?”
裴余时对着裴桑枝摇头,暗示裴桑枝随便编的理由糊弄过去。
要折下荣妄这朵人间富贵花,必须得徐徐图之。
公主教过他,事以密成,言以泄败。成于心思,谋于深思。
他没实践过,但感觉很有道理。
更不说,他和桑枝还以荣妄打赌了……
裴桑枝眉眼弯弯,直直的回望着荣妄,声音清脆又坦然:“我向老太爷保证,三载内勉力嫁入荣国公府,让两府结秦晋之好,慰清玉大长公主在天之灵。”
裴余时闻言,只觉头顶像是炸开了一个晴天霹雳。
爷孙俩的私话也是能随随便便说出口的吗?
万一……
万一做不到,多丢人。
偏偏裴桑枝神色平静镇定,丝毫没有羞涩恐惧,似乎根本不担心会被拒绝。
轻飘飘又淡定自若的一句话,那神态和语气仿佛在说,庭院里的灼灼红梅好看的紧,待会儿就摘一朵斜插在发髻上。
”
“嫁人一事,疏忽不得。”
“嫁对了人,一步登天,就像当年的荣皇后,一介孤女……”
“父亲。”裴桑枝蓦地有些不耐,压低声音:“隔墙有耳,臣不语君。”
据她所知,戏文里可不是这般演绎荣皇后的。
将荣皇后波澜壮阔的一生简单归结于运气好嫁对了人,才是真正的愚不可及。
永宁侯不觉有异,反而煞有其事附和:“我儿提醒的对。”
远远瞧着,一派父慈子孝,其乐融融的画面。
……
夜幕低垂。
琅玕院。
裴明珠临窗而立,眼神怔怔的看向乍起的冰雾攀着庭院里的梅树枝桠,脑海里回荡着婢女的学舌。
廊檐下,六角灯笼随风摇晃,洒下一地暧晕,驱散了夜色,她却觉得寒意变本加厉的渗进骨缝。
大哥说,愿作桑枝的乔木。
父亲说,桑枝乃金玉。
既然都已经错了这么多年,为什么就不能将错就错下去,裴桑枝为什么要回来坏事。
裴明珠的眼底掠过一抹暗色,抬手掐断了白瓷瓶里的红梅枝。
谁都不能抢走属于她的东西!
真的也好,假的也罢,她只讲先来后到。
裴桑枝缺席了十四载,没有资格后来者居上。
“甘露羹可熬煮好了?”裴明珠擦拭着掌心的花汁,回首问道。
婢女恭恭敬敬颔首。
裴明珠莞尔一笑:“摆进食盒,我要去给母亲请安。”
踏着沉沉的夜色,裴明珠再次前往了折兰院。
小厨房里袅袅升腾着清甜的糕点香气,顺着半掩的窗牖混入夜风。
裴明珠看着倒映在窗户纸上的身影,眸光闪了闪。
原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母亲,亲自下厨了吗?
那她十四载的承欢膝下算什么呢?
越想,裴明珠的眼眶越红,眼泪大滴大滴的砸落。
不顾笑不露齿、行不露足的规矩,提起裙摆小跑入内,哽咽着问道:“母亲,您是不是再也不疼明珠了?”
语气似幽怨,又似是撒娇。
“你这孩子,怎么好端端的说起这些话来了?”庄氏心疼的不得了。
裴明珠顺势埋进庄氏的肩窝里,啜泣着:“女儿自从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,便日夜惶恐,梦里都揪着心……”
庄氏先是戳了戳裴明珠的额头,而后捻起帕子擦拭着裴明珠面颊上的泪珠:“又说什么痴话。”
“十四年的情分,不是亲生,胜似亲生。”
她想要的就是如明珠一般的女儿。
裴明珠眨巴着眼睛,软软糯糯的轻哼一声:“真的吗?”
庄氏心软的一塌糊涂,环顾四周,小声安慰道:“明珠,有些陈年旧事,母亲不便细说,但你要知道,你本就该做母亲的女儿,没有人能取代你在侯府的位置。”
“至于什么亲生不亲生的,不是最要紧的。”
裴明珠吃味道:“可,母亲让枝姐姐住酌寒院。”
庄氏叹了口气,神情颇有些遗憾,意味深长道“若是她听话住下倒省事了。”
旋即,话锋一转:“你那琅玕院里的物件儿,不比酌寒院的差,清玉长公主是个没福气的短命鬼,你离的远些,以免沾染了晦气。
”
“大哥无愧上京百姓的美誉。”
下一瞬,手指划的裴谨澄的袍袖勾丝破损,锦衣突现瑕疵。
裴桑枝的笑意被歉疚和恐惧所取代。
供起来,戴高帽,温声细语灌迷魂汤,整个流程行云流水。
裴谨澄的心情像是吞了死苍蝇般恶心,偏偏还得顾及体面,不能甩开,故作大度从容:“无碍,一袭衣袍而已。”
“娇养些时日,便可指若削葱根。”
“对了……”
裴谨澄顿了顿,状似无意的试探着:“枝枝识得字,读过书?”
举止粗鄙,然言谈有物,不像目不识丁的草包。
倘若,裴桑枝过去十几载当真如所言般煎熬、痛苦,又岂会有读书习字的机会。
这只能说明,裴桑枝在说谎!
裴桑枝不慌不忙,坦然自若应对:“不怕大哥笑话,年幼时,养父母曾将我典给留县的梨园伶人,端茶倒水,洒扫打杂。耳濡目染之下,侥幸识文断字,读过些戏文。”
“我自知不伦不类,比不得大哥腹有诗书气自华。”
裴谨澄愕然。
“你曾卖身为奴?”
还是给下九流的戏子为奴为婢!
一时间,裴谨澄说不清是惊讶多一些,还是羞耻多一些。
裴桑枝洒脱一笑,细眉微挑,淡声道:“我没的选。”
“或许,我的命真真如草芥般顽强,春风一吹,遍地青青。”
“还好是我,若是明珠,怕是扛不过日复一日的折磨和虐待。”
“不过,我相信,只要有大哥在,我的来日之路定会光明灿烂。”
裴谨澄莫名觉得,似有一股冰雪山巅的风刮过,通身凉凉沉沉,还有些许瘆人。
可,眼前的裴桑枝是那么的弱不禁风,软弱无害。
裴桑枝适时遮掩口鼻,打了个喷嚏,而后福了福身:“大哥,我身体不适,先行告退。”
演不下去了。
着实演不下去了!
再不缓缓,她怕自己控制不住,直接拿下发髻上的簪子,狠狠的扎向裴谨澄的心口。
廊檐下,裴明珠眸色深深的注视着言笑晏晏的这一幕,指间的帕子绞成一团,皱皱巴巴。
难道,就连大哥也要逐渐偏向裴桑枝了吗?
朝夕相处情分真的不能彻底取代血缘吗?
自从闹出真假千金的笑话,旁人看她的眼神里便多了一抹深意。
她更愿意将那抹深意理解为嫌弃和耻笑。
裴桑枝迎着裴明珠的目光,缓缓向外走去。
庭院里。
裴临允跪伏在青石板上,后背衣衫被鲜血浸透。
这顿做给言官看的家法,永宁侯没有丝毫留手。
裴桑枝神色如常的垂眸看着裴临允,轻吐出一口胸口淤积的浊气,顿觉轻快。
这鲜血,委实令她快慰。
若是日日能见到仇人血肉模糊,该多有盼头。
有那么一瞬间,她险些克制不住疯狂上扬的嘴角,更克制不住心头叫嚣的杀意。
不,永宁侯府的这群人配不上手起刀落的死法儿。
裴桑枝稍稍平复了内心的波澜,头脑逐渐清明。
跌跌撞撞跑下台阶,整个人重重的俯在裴临允鲜血淋漓的后背上,旋即转头看向气喘吁吁的永宁侯,哀求道:“父亲,别打了,别打了。
荣老夫人轻咳一声,拉回众人的视线,直白道:“裴侯此举,是想让明熙也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吗?”
“倘若裴侯对明熙不满,直言便是。”
“老身虽年迈,倒也还有余力教导子孙后辈。”
“退一万步讲,裴侯实在想表忠心的话,老身不介意随你一同入宫面圣。”
永宁侯跪也不是,不跪也不是。
“本官的弹劾奏疏方呈至陛下御案,永宁侯怎地已先折节于此,跪起了荣国公。”沉浑之音自暖阁外乍起。
接腔的是一道清越飒爽的女声:“许是想让荣国公替他开脱吧。”
随之,响起的是拐杖杵地的声音。
荣老夫人颔首:“蒋御史,向少卿。”
永宁侯愕然。
不是,谁家茶会请御史大夫和大理寺少卿啊!
满朝文武皆知,此二人以较真儿著称,盯上了谁,就像是饿了三天的野狗盯上了一根大骨头,非得撕下一丝肉不可。
御史大夫蒋行州和大理寺少卿向栖云对着荣老夫人回礼。
向栖云正值盛年,一身常服也难掩她的气势。
“你母亲近来可还安好?”荣老夫人笑着问道。
向栖云熟稔的坐在荣老夫人身旁,轻叹一声:“家母的身体还是老样子,就是记忆越来越糊涂了,分不清今夕何夕。”
“除了昏睡外,一醒来便捧着年轻时译过的外邦书籍,喃喃着让人听不清的话。还时不时的说着要与已故的清玉殿下一较高低。”
“方才,我出门时,母亲倒是清醒了片刻,知我要来赴您的茶会,特地嘱咐我多蹭一碟子糕点带回去,让她尝尝。”
荣老夫人笑容里多了些怅惘,拍了拍向栖云的手背:“她不是想念国公府的糕点了,她是在难得清醒的时候,想念故人了。”
“来人,看茶。”荣老夫人不欲多言,话锋一转。
婢女们鱼贯而入,热茶、糕点、瓜果,陆陆续续摆在两侧的紫檀木案桌上。
永宁侯和庄氏挤眉弄眼,面面相觑。
这就不管他们夫妻了?
难不成就这么继续跪着?
再说了,蒋行州和向栖月也没有给荣妄问安啊。
永宁侯愤愤不平的想着。
就在永宁侯斟酌着发出些动静提醒提醒荣老夫人之际,荣老夫人恍然:“到底是年岁催人,衰朽健忘,不过闲谈两句体己话,便忘了裴侯爷和裴夫人还在跪着。”
“裴侯爷、裴夫人见谅。”
御史大夫蒋行州适时道:“永宁侯还不曾解老朽之惑呢。众目睽睽下,跪求荣国公,莫不是在强人所难?”
永宁侯双颊涨红,有苦难言。
荣老夫人神色不变,慈爱的笑着看了眼荣妄。
荣妄广袖轻震,掸了掸锦袍,淡定自若的信口胡诌:“蒋御史有所不知,裴侯爷和侯夫人是在看着本国公向九泉之下的惊鹤忏悔呢。”
“忏悔不该始乱终弃、停妻另娶。”
“忏悔不该偏心新妇子女,漠视惊鹤。”
“更忏悔,不该踩着惊鹤的尸骨,心安理得的享受本国公的恩情。
庄氏臊的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,攥了攥帕子,恨恨的咬着后槽牙,硬挤出笑来,朝着裴桑枝招招手:“还不快些向荣国公见礼,拜谢他的救命之恩。”
裴桑枝暗嗤一声,面上适时地露出惊恐之色,身如抖糠,先是后退一步,又怔在原地,像是猛然意识到于礼不合后,方强忍着害怕,走上前来,扑通一声,干干脆脆地跪在地上,情真意切:“民女裴桑枝叩谢荣国公救命之恩。”
这一刻,裴桑枝有种前世今生交错重叠的恍惚感。
仿佛两条断流了无数载的长河,又一次流水潺潺,浩荡入海。
荣妄的眼中不变的是矜傲不羁,戏谑与清明交缠,一如那年的风雪拂过满山荒凉。
唯有荣妄自己,是漫天风雪里最惊心动魄的亮色。
隔世重逢,荣妄当得起她一跪。
“倒是实诚。”荣妄摩挲着玉扳指的手一顿,眼波流转,意味不明。
顿了顿,轻笑一声,拖长声音,乍一听好似黏着蜜糖,继续道:“不过,堂堂侯府千金缺衣少食也就罢了,竟还不通规矩礼仪,永宁侯府的家风让小爷大开眼界呢。”
“永宁侯府,裴四姑娘……”
“一场好戏,小爷真真是不虚此行。”
“无涯,讨了诊金回府,不耽搁裴侯爷修葺祠堂了”
“老夫人最是喜欢听上京城里的新鲜事了,尤其是什么为母不慈,为父不仁,一碗水端不平。”
荣妄站起身来,厚实的狐裘滑落在地,好巧不巧的将裴桑枝罩在其中。
黑暗和柔软,陡然而至。
裴桑枝贪婪的汲取着暖意,眼眶和鼻腔有刹那酸涩。
她恨!
她真的好恨!
血脉相连的亲人不及萍水相逢的陌路人。
可笑!
可悲!
视线所及,金丝云纹朱红锦袍衣摆,缓缓消失。
荣妄一走,看戏的宾客们少了拘谨和忌惮,像是卸下枷锁般,开始七嘴八舌交头接耳。
“这实在不像话,虎毒尚且不食子呢。”
“总归是亲生女儿,既然认回来了,不想方设法补偿也就罢了,竟还可劲儿磋磨苛待。”
“瞧瞧那衣襟上的脚印,但凡讲究守礼些的人家,莫说是千金闺秀了,就是签了身契的仆婢侍从,也万没有被随随便便动粗施暴的道理。”
“看不出来,永宁侯府的郎君还是擅拳脚功夫的勇士。”
“呸,对血脉相连的弱女子动手,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。”
“真假千金的闺名就足以看出上心与否,桑枝、明珠,不辨自明。”
“过继的就是过继的,行事作风没半分老勋贵的敞亮和大气。”
最初还是低声私语,但随着附和的人越来越多,议论声也随之升高。
庄氏无处可藏,脸色乍青乍红,硬着头皮找补道:“爱之深,责之切。”
“父母之爱子,则为计之深远。”
“她长于乡野,混迹于市井,性情顽劣,不服管教,温言软语相劝难改其顽固恶习。”
“今儿责罚于她,也是她言行失当在前。
永宁侯府。
沧海院。
裴临允自转醒便未发一言,青白指节死死抠着床沿,沉默的望着帷幔上晕染开的褐色药渍上。
眸光深的像未磨的宿墨,又沉又暗。
昨夜高热惊厥,其中凶险,他亲历了,最是清楚凶险。昏昏沉沉间,也曾丧气的想过他的小命有可能就交代在这里了。
他恐惧。
他不甘。
他想活。
他将领家法受的罪记在了裴桑枝头上,有多痛苦,他就有多怨恨裴桑枝。
大难不死,熬过了高热惊厥。
一醒来,仆婢便小心翼翼的告诉他,裴桑枝为了救他,宁削肉放血入煮柳树皮的沸水,唯愿他逢凶化吉。
天知道,他在听到这个消息时,心神有多震荡。
就像……
就像被一道雷劈的焦黑,完全傻眼了。
既荒谬,又觉得不可思议。
裴桑枝竟在意他在意到了这种地步吗?
不怕疼,也不怕留疤,甚至不记恨他过去的拳打脚踢。
谄媚!
愚蠢!
不择手段!
就知道裴桑枝想跟明珠抢夺父母兄弟的疼爱。
裴临允轻哼一声,冷白的日光落在眼底,明明灭灭。
喉结滚动,却终究没有将那句怒骂说出口。
不知怎的,裴临允蓦地想起了那些被他丢弃到犄角旮旯的小玩意儿。
鞋子。
发带。
荷包。
外袍。
……
细细数数,裴桑枝认祖归宗后的月余,是真的在不遗余力讨好侯府的亲人。
裴桑枝很土、很笨。
除了针织女红能勉强拿得出手外,其他简直能笑掉人的大牙。
得知他有从军建功做小将军之志,裴桑枝就笨拙又殷切的典了首饰,只为买一本所谓的不传世的兵书送给他。
那不过是落魄潦倒的书生胡诌出来博人一乐的。
“兵书”被他投进了火盆里,付之一炬的同时,他也没忘讥讽谩骂裴桑枝。
具体说了些什么,他记不太清楚了。
他只隐隐约约的记得,裴桑枝低垂着头,攥着袖子的手指泛着白,肩膀轻轻颤着。
现在想来,裴桑枝是在无声落泪。
呵,裴桑枝可真蠢。
会轻信落魄书生的鬼话,会相信匪夷所思的偏方!
不像明珠……
是啊,明珠呢。
裴临允一个激灵,眼底的迷茫骤然消散,声音沙哑道“五姑娘呢?”
侍立在一旁的婢女,恭声回道:“奴婢也不清楚具体情形。”
“只知,昨天夜里,荣国公的下属无涯将一个硕大的鎏金鸟笼送至府上。”
“侯爷勃然大怒,狠狠掌掴了五姑娘一记。世子爷见状,就让奴婢们退下。”
“而后,四姑娘冒夜前来探望公子,没过多久,侯爷就拖着五姑娘出了沧海院,夫人和世子爷紧随其后。”
“天边擦白,侯爷和夫人请来了小徐太医,却不见世子爷和五姑娘的身影。”
裴临允眉峰紧蹙,皱成一团,眸光忽明忽暗,闪烁不定,似有些心虚。
但,心虚也只是一瞬,转眼便理直气壮起来。
他和明珠又不曾要那糟老头子和小女娃的性命。
反正都是些靠着出卖技艺营生的市井蝼蚁,在哪里说书不是说书呢!
”
“否则也不可能这么多年过去,我才混了个闲差,而澄哥儿至今未被授职。”
“如今,桑枝已经十四岁了,精心培养一两载,给她相看一门好亲事,备一份嫁妆嫁出去,侯府就多一份助力,澄哥儿的仕途也能走的更顺遂些。”
庄氏闻言,丝毫不觉得意外。
“妾身有分寸的。”
“只是有时候会心疼明珠患得患失,妾身把明珠捧在手心宠了这么多年,见不得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,可偏生桑枝是个心气高又心眼小的,处处想跟明珠争个高低。”
说到此,稍顿了顿,故作一副忧心忡忡的姿态,欲言又止:“侯爷,妾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“桑枝长在乡野,混迹于市井,自小接触的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,秉性品行不明,倘若记仇又锱铢必较,侯府恐有养虎为患之嫌。”
“妾身也宁愿自己是在杞人忧天,可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……”
永宁侯皱眉,一把挥开庄氏,冷声道:“她不该怨明珠吗?”
“这些年来,明珠霸占着她的位置,享受着侯府的荣华富贵和众星捧月的宠爱,她呢?她在乡下过着畜生都不如的日子,有怨,很正常。”
“若是她表现的不争不抢,我反倒要忌惮她小小年纪,心机深沉。”
“她的怨是对明珠的,不是对侯府的。”
“似她那般惨痛不堪的经历,便注定了她敏感、脆弱,又缺爱。只要你我待稍稍她好些,她就会死心塌地的为侯府着想。”
“渴求爱的人,最好掌控,我劝你莫要坏我好事!”
攀不上荣妄,就攀其他高门大户。
劈头盖脸的一通训斥,庄氏眼皮颤了又颤,深觉脸面有些挂不住,低垂着头紧抿着唇,眼神幽怨。
半晌,才心不甘情不怨道:“侯爷有思量便好。”
永宁侯没有吭声,而是依旧冷冷的怒瞪着庄氏,直至庄氏扑通一声跪伏在地,方开口:“还是那句话,别逼我行宠妾灭妻之事。”
恰在此时,轻叩门扉的声音响起。
“侯爷,世子求见。”
庄氏慌乱站起来,而后端坐在永宁侯身侧。
“让他进来。”永宁侯端起茶盏,轻轻吹了吹浮沫,不慌不忙道。
房门被从外推开,冷风争先恐后地灌进来。
裴谨澄三言两语将裴临允的状况说的清楚。
“发高热?”永宁侯失声反问。
“府医是干什么吃的,小小鞭伤也照料不好。”
随后,解下腰牌,递了过去:“莫要再耽搁,骑快马去请太医。”
“若是能请来徐院判,就万无一失了。”
高烧久了,可是会要命的!
徐家,太医世家,祖孙三代皆入职太医院。
从贞隆帝一朝起,历经永昭、永荣、又至元和。
裴谨澄攥着腰牌的手一僵。
徐院判?
父亲可真敢想。
除了陛下,谁能使唤的动。
不对,还真有。
“儿子尽力。”裴谨澄含糊道。
话音落下,便大步流星离开。
永宁侯和庄氏匆匆披上大氅,朝着裴临允所在的沧海院走去。